六、大旨谈情
我之前也说过无数回了,《红楼梦》这本书虽然是“大旨谈情”,但她并不是要赞美“情”,否则就没必要“谈”了,直接表现就行了。建议大家认真读一读第一回石头对空空道人所说的那段话,作者写作《红楼梦》的目的,主要就囊括在了那段话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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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我之前说过无数次的,从“历来野史,或讪谤君相,或贬人妻女”,到“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话”,就可以看出作者对于才子佳人小说是一个什么样的态度,都不说第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陈腐旧套”,作者又专门借人物之口所述说的自己对于那类小说的剖析了。
曹雪芹写这部《红楼梦》,首先是为了表现真情。“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你们那些才子佳人小说和“风月笔墨”所表现的,都不是真情,而只不过是“风月情浓”罢了。什么样的“情”才是真情,那我就让贾宝玉和林黛玉这一对来现身说法。
从这个角度上讲,贾宝玉和林黛玉无疑是书中的正面人物。但“反派”却并不是薛宝钗,因为在作者的设定之下,薛宝钗和“情”根本就没有任何关系,人家是“任是无情也动人”。(后面我还会详细分析这句话。)我之前说过的第二十八回作者的叙述,已经给薛宝钗这个人物定性了:薛宝钗因往日母亲对王夫人等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语,所以总远着宝玉。昨儿见元春所赐的东西,独他与宝玉一样,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
这是作者对人物的叙述,不是人物自己所说的话或者是人物的内心独白。而作者的叙述,就说明了这就是事实陈述,这就是作者的意思。
《红楼梦》讲的并不是现代人所熟悉的三角恋故事。但很多热衷于言情宫斗剧的人他就只会这样去理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那么《红楼梦》里面基于真情这个角度,真正的“反派”是谁呢?这里我只举三对例子。
首先是第四回的冯渊和甄英莲,看看书里面是怎么说这冯渊的:“……长到十八九岁上,酷爱男风,最厌女子。这也是前生冤孽,可巧遇见这拐子卖丫头,他便一眼看上了这丫头,立意买来作妾,立誓不再交结男子,也不再娶第二个了……”此处脂批:“谚云:‘人若改常,非病即亡。’信有之乎?” 可以说冯渊对甄英莲是绝对的一见钟情,但结果是怎么样的呢?
后面还有一个类似的例子,而且与前一个例子相比,基本上相当于咱们现在常说的“性别互换”,应该有人能猜到我说的是哪一对。没错,就是尤三姐和柳湘莲。因为毕竟是男尊女卑的封建礼教社会,所以柳湘莲的设定不能太落魄,是要有些本事的,不能光长得美就行了。但他实际上也是没有干出什么名堂,和甄英莲的状况相对应。而尤三姐的情况和最后的结局,也正好与冯渊是相对应的。冯渊是“酷爱男风,最厌女子”,这在古代当时是一种不太正常的人生状态;而尤三姐大家也都清楚,就不多说了,也不是一种正常女子的人生状态。而最后的结局,冯渊是由于抢夺甄英莲而被人打死,尤三姐则是被柳湘莲退婚而自杀身亡。如果能够仔细思考的话,我认为这里面作者所想要表达的东西是显而易见的。
正如第七十八回王夫人回禀贾母时所说:“虽说贤妻美妾,然也要性情和顺、举止沉重的更好些。”贤德才是第一位的,妾都是如此,选择妻子就更应该是如此了。(当然还是要强调这是站在男尊女卑的古代封建礼教社会的角度来说的,咱们现代社会当然是爱情和经济第一位了。)而不论是最早的冯渊,还是之后的尤三姐和柳湘莲,看的都是什么?
第四回门子对贾雨村说:“可巧遇见这拐子卖丫头,他便一眼看上了这丫头……”第六十六回尤二姐对贾琏说:“五年前我们老娘家里做生日,妈和我们到那里与老娘拜寿。他家请了一起串客,里头有个作小生的叫作柳湘莲,他看上了,如今要是他才嫁。”后面柳湘莲询问贾宝玉,后悔留下了定礼,贾宝玉说:“你原是个精细人,如何既许了定礼又疑惑起来?你原说只要一个绝色的,如今既得了个绝色便罢了,何必再疑?”
这三个人都是只看了脸,或者原本只想要看脸,其他的根本就不管。而什么才是《红楼梦》作者所认为的好的姻缘呢?看第五十七回紫鹃的话:“我们这里就算好人家,别的都容易,最难得的是从小儿一处长大,脾气情性都彼此知道的了。”后面又说:“姑娘是明白人,(有的人说薛宝钗就会用说别人是‘明白人’来骗人,可《红楼梦》里面并不是只有薛宝钗会说‘明白人’,湘云、紫鹃等人都说过,这就是作者想要说的,所以你用这一点来指责薛宝钗,自己想想找对理由了没有?)岂不闻俗语说‘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我认为这才是作者心目中最理想的“姻缘”形式,“脾气情性都彼此知道的”。(《红楼梦》书里面的很多大道理,却偏偏是由一些不太重要的角色说出来的,就比如第五十八回“杏子阴假凤泣虚凰,茜纱窗真情揆痴理”,通过芳官之口所说的藕官的话。)退一步也应该是后面叙述中所说邢岫烟和薛蝌之间的姻缘:蝌、岫二人前次途中皆曾有一面之遇,大约二人心中也皆如意。
而那两对人之间是什么样的?
冯渊原本“最厌女子”,结果见了甄英莲一面,就一见钟情了。甄英莲呢?她只是想要尽快逃脱那拐子的魔爪,根本就顾不上去想是否“如意”,那就更谈不上了解冯渊的脾气性情了。尤三姐和柳湘莲我之前也不止一次说过了,特别是在《晴雯袭人判词》的视频里面:和冯渊相似,尤三姐对柳湘莲是一见钟情了,但柳湘莲人家别说是一见钟情了,他根本就不知道尤三姐是谁。都不知道互相是否如意,那就更别说“脾气情性都彼此知道的了”。
其实尤三姐和柳湘莲还是挺合适的。尤三姐自刎之后,柳湘莲也是说“我竟不知是这等刚烈贤妻”,后面失魂落魄的时候,文中还叙述道:(柳湘莲)昏昏默默,自想方才之事,原来尤三姐这样标致,又这等刚烈,自悔不及。如果他们两个人能先见一面,如果柳湘莲能不先去问贾宝玉这个不会说话的,可能就是另外一种结果了。但是作者肯定是不会这么安排的,因为作者不可能会让他们有好的结局,原因就是他们之间的这种姻缘在作者的眼里属于反面教材。
当然还是要强调一下,我说这两对是“反派”,指的是他们之间的这种情是“反派”,而不是说这几个人是坏人。我说要举三个例子,那么还有一对“情”的表现,也是反面教材。那就是收买婆子们留门看道,在大观园里面偷情的司棋和潘又安。看第七十二回开头所述:原来那司棋因从小儿和他姑表兄弟在一处玩笑起住时,小儿戏言,便都订下将来不娶不嫁。近年大了,彼此又出落的品貌风流,常时司棋回家时,二人眉来眼去,旧情不忘。这两个人的设定像谁?我之前也说过,这就是贾宝玉和林黛玉的低配版。因为身份和教养的不同,结果也大不一样。特别是林黛玉对于原则的坚守,第二十三回和第二十六回面对贾宝玉的挑逗,黛玉都予以斥责。(当然这还是站在古代封建礼教社会的角度来说的。)
想想《红楼梦》的原作者对于这潘又安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态度。“至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我认为作者对于文学作品之中的“潘安”,是不会有什么好态度的,所以你想想作者会让这“潘又安”成为一个多么好的人吗?第七十一回被鸳鸯发现之后,第七十二回开头这潘又安就自己跑了。我之前也说过许多回了,这种事情是女人会更受指责的,即便要跑,你也应该让婆子给司棋捎个信儿,两个人一起跑才对。后面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时抄到了司棋,就是因为搜到了潘又安之前写给她的信:“再所赐香袋二个,今已查收外,特寄香珠一串,略表我心。千万收好。表弟潘又安拜具。”之前你侬我侬的时候能写信,现在被人发现了,就顾不上了,自己先跑了吧。
第七十七回司棋被赶出贾府,司棋先是想让迎春替她说两句,希望主子能留下自己,但迎春语言迟慢、耳软心活,是不能做主的。而且就像迎春所说的“我知道你干了什么大不是,我还十分说情留下,岂不连我也完了”。这是事关风化的事情,你是奴仆下人,还不是十分严重,但迎春可是贵族小姐,她是最怕这种事情的。后面司棋又想到相好的姊妹跟前辞别一回,一方面确实有姐妹感情,一方面还是想让别人替她求求情,但周瑞家的不让。最后又正巧碰到贾宝玉,司棋便又让贾宝玉去求王夫人。(单从这一点来说,司棋比晴雯和金钏强,至少知道出大事之后寻求帮助,而不是直接自暴自弃了。)但王夫人这时候正要撵晴雯、芳官等人呢,贾宝玉连晴雯都还保不了,何况是司棋。周瑞家的也根本不想等,就拉着她出去了。
司棋这个人物的重要性和晴雯是完全不能比的,前面作者也没有写多少有关她的情节。大家可以看看续书里面这司棋和潘又安的结局,第九十二回只用婆子的一段话介绍了一下,司棋一头撞死了,然后潘又安也抹了脖子。潘又安死之前还说自己之前已经赚了钱,但担心女人水性杨花,所以没有和司棋说。而且司棋这结局比较像谁?还是尤三姐。潘又安殉情和柳湘莲出家也相似。而这样的安排,恰恰是才子佳人小说最喜欢的套路。
在“什么是真情”这个角度,贾宝玉和林黛玉无疑是正面的,而上述所说的这三种“情”,才是反面教材。(当然也不止我举例的这三种。)但是作者对于“情”本身的态度,我之前《欲偿白帝凭清洁》等视频也已经说过了。作者对于才子佳人小说和“风月笔墨”的态度,包括贾宝玉和林黛玉在内所有儿女私情的结局,以及字里行间所透露出来的东西,都能够说明这一点。
第五回史湘云的《红楼梦》曲——《乐中悲》:“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之前《欲偿白帝凭清洁》的视频我也已经说过,这句话是对湘云的赞美还是批评呢?当然是赞美。那么后面“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的赞誉,就至少是和前面“英豪阔大宽宏量”是等同的,甚至于是更高的赞誉。大家想想是不是这样的。
第三十回宝钗双敲,用《负荆请罪》的含义来拒绝贾宝玉对自己的无礼和林黛玉对自己怀疑之后,文中有一段叙述:一句话还未说完,宝玉、林黛玉二人心里有病,听了这话,早把脸羞红了。注意这里是作者自己的叙述。然后第三十四回,贾宝玉让晴雯来给黛玉送两条旧手帕。后面文中叙述道:林黛玉体贴出手帕子的意思来,不觉神魂驰荡,后面一长段,意思就是这让自己又可喜、又可悲、又可笑、又可惧、又可愧。之后黛玉写了“眼空蓄泪泪空垂”等三首诗,还要往下写时,觉得浑身火热,面上作烧,走至镜台揭起锦袱一照,只见腮上通红,自羡压倒桃花,却不知病由此萌。为什么作者这里说黛玉是“却不知病由此萌”?这个“病”指的是什么,大家可以自己想象一下。
而且金陵十二钗里面有一个人的名字就是“情”的代称,那就是秦可卿。“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秦可卿的乳名“可卿”,想想这里面的意味:可卿、可卿,“可轻”的是什么?
贾宝玉和林黛玉之间的“情”虽然是真情,但即便是这两个人,到最后是什么情况?第四十二回最后叙述道:黛玉自在枕上感念宝钗,一时又羡他有母兄;一面又想宝玉虽素习和睦,终有嫌疑。为什么黛玉会认为宝玉和她终有嫌疑,我之前《宝黛爱情》的视频也分析过了。人是一定要“长大”的,黛玉成长了,但贾宝玉这样的人是很难成长的。也就是说即便是真情,用咱们现代的话说,两个人不对等,其中一个人不靠谱,那照样是不行的。之前刚说过的第六十二回两个人对于探春理家的不同看法,就正好能说明这一点。黛玉说:“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贾宝玉笑道:“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
第六十四回黛玉的《五美吟》我也已经说过许多次了,特别是第四首《绿珠》:
瓦砾明珠一例抛,何曾石尉重娇娆。都缘顽福前生造,更有同归慰寂寥。
虽然林黛玉说的是石崇和绿珠的关系,来表达她自己的观点和感受。但作者这里暗示的,是谁和谁的关系?现世的黛玉当然不知道前世的事情,但显然此时的林黛玉对于绛珠仙子与神瑛侍者这样的“情”的关系,是不是认同呢?
这就是为什么之前我说到紫鹃对黛玉所说的话时,说这是身为古人的作者心目中最理想的姻缘形式,而没有说是‘情’的形式,因为儿女私情在作者的心目中,本质上就不是一个好的东西。作者是因为要讲真情,从而驳斥那些才子佳人小说中的假“至情”、真“风月情浓”,才要正面表现这些东西的。
我之前也说过很多次了,警幻仙姑让绛珠下世,并不只是让她给神瑛侍者当工具人来了,也是要让她觉悟的。而这觉悟的内容,我认为应该类似于第六十六回尤三姐死后,魂魄来见柳湘莲,最后尤三姐说道:“来自情天,去由情地。前生误被情惑,今既耻情而觉。”想想作者为什么要告诉读者尤三姐和林黛玉的面庞身段不差什么,只是为了说这两个人物都是美女吗?《红楼梦》中每个和林黛玉有相似之处的人物,都是在某个方面相似,而外表相似绝对不会只为了外表相似。我认为这两个人物的相似之处,就在于最终所觉悟的内容上。
七、“任是无情也动人”
根据我前面所分析的作者对于“情”的真正态度,《红楼梦》虽然“大旨谈情”,但却并不是赞美“情”的,而是要“以警情者”,既谈“真情”,又谈“情之弊端”。
但是我知道很多人对于《红楼梦》的认识,那就是爱情小说,因此第五回脂砚斋说“三人方可鼎立”,他们就认为宝黛钗这所谓鼎立的关系,指的就是“三角恋”关系。但脂砚斋说的是:“欲出宝钗便不肯从宝钗身上写来,却先款款叙出二玉,陡然转出宝钗,三人方可鼎立。行文之法又一变体。”脂砚斋的这一说法是先从文章的写法上来说的,然后暗示这三个人在书中的重要性是鼎立的,根本就不是在说三个人之间的什么恋爱关系。
我想问一问大家,宝钗在书里面的情节,是现代言情剧里面那种争风吃醋的反派女二的表现吗?认真看过书的朋友们都应该明白,宝钗在《红楼梦》书中的情节,根本就不是在表现这方面的东西。薛宝钗是“任是无情也动人”。《红楼梦》中这支花签上的诗句,来自于唐代罗隐的诗——《牡丹花》:
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亦动人。
这首诗是讲牡丹花的,后一句的“无情”,说的是牡丹花“无情”。“若教”是假设用词,前一句诗的意思就是:如果牡丹花会说话的话,那么她就倾国倾城了。而后一句的“无情”,对应的正是前面的“解语”。前一句是一种想法:如果她会说话,那就倾国倾城了;而后一句则拉回到了现实,虽然牡丹花她不会说话,(没有人类的感情,达不到倾国倾城的地步,)但依然美丽动人。“解语”是指会说话,后面的“无情”,代指的就是牡丹花她不会说话,没有人类的感情,而不是在说某个人她“无情无义”,花怎么“无情无义”?
同样的道理,薛宝钗的“任是无情也动人”,很多人就只盯着“无情”这个词,你不看后面还有“动人”吗?而且这是在抽花签,花签上面就不可能会有讽刺人的话,最多只有勉励人的话语,就比如黛玉的“莫怨东风当自嗟”。何况这支签上注的是:“在席共贺一杯,此为群芳之冠,随意命人,不拘诗词雅谑,道一则以侑酒。”
咱们现代人看到“无情”,会觉得这个人肯定非常地不近人情,但实际上恰恰相反,第五回是怎么说的?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去顽。而且《红楼梦》里面有多少宝钗帮助别人和劝说别人的情节?我之前基本上都已经详细说过了。
《红楼梦》里面薛宝钗的这个“无情”,首先指的是她不轻易表现自己喜怒哀乐等的感情。而且基于前面我所分析的作者对“情”本身的真正态度,我认为作者给予宝钗“任是无情也动人”的定评,还有另外的一层含义。针对的还是当时小说领域普遍把“情”抬到非常高位置的现象,所发表的他自己的看法:小说不表现儿女之情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也照样可以“动人”。
这一点也是《红楼梦》超越时代的地方,即便是放到现代社会,我认为这一看法也照样没有过时。现在的很多影视剧,不是言情偶像剧,也非得大篇幅地谈情说爱不可。很多观众已经对此非常厌烦了。现代观众因为看得多了,产生厌恶的心理,这并不奇怪,但在清代那个时候就有这样的看法,我觉得是非常难得的。
但至少从现代看来,曹雪芹还是过于乐观了。就像之前有人说为什么林黛玉更好,是因为黛玉让她流泪了,而薛宝钗无法让她流泪,所以黛玉显然是更好的人。我都不想评价什么了。首先不流泪很正常,还是我之前经常提到的那篇短文——《原来天使是这样的》,类似于文章中那个外婆的做事方式,宝钗帮助别人的时候,都是尽量不让对方觉得亏欠自己的,大家可以看看是不是这样的。
我之前也说过,如果你看明清时期的小说,你很可能会误以为那个时候非常开放呢,但实际上明清时期是中国最封闭的时代。正因为社会上和科举制度等方面都在禁锢思想,那么人的某些需求就要找一个发泄的出口。而清代的识字率才有多少?普通老百姓让孩子学文,也主要是为了让他考科举,所以想想当时什么阶层的人才能够读小说。这也是为什么程伟元和高鹗要把《红楼梦》往才子佳人小说的方向去改的原因。
宝钗确实不太能让人流泪,她所帮助别人的事情也都是第一回石头所说的“小才微善”,但却是能让人感动的。当然这种感动需要一定的阅读门槛。还是希望有兴趣的朋友能把《原来天使是这样的》这篇短文看一下,里面外婆的表现和宝钗在内涵上非常相似,如果你能理解外婆这个人物,那么你就一定能更容易理解宝钗的做事方式和她的“任是无情也动人”了。
薛宝钗和“情”没有关系,那么这个人物在《红楼梦》书中的侧重点到底是什么呢?让我们回到第一回石头对空空道人的那段话中去寻找。
八、“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
空空道人遂向石头说道:“石兄,你这一段故事,据你自己说有些趣味,故编写在此,意欲问世传奇。据我看来,第一件,无朝代年纪可考;第二件,并无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其中只不过几个异样的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亦无班姑、蔡女之德能。我纵抄去,恐世人不爱看呢。”石头笑答道:“我师何太痴耶!若云无朝代可考,今我师竟假借汉、唐等年纪添缀,又有何难?但我想,历来野史,皆蹈一辙,莫如我这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别致,不过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又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纪哉!再者,市井俗人喜看理治之书者甚少,爱适趣闲文者特多。历来野史,或讪谤君相,或贬人妻女,奸淫凶恶,不可胜数;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涂毒笔墨,坏人子弟,又不可胜数。至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亦如剧中之小丑然,且鬟婢开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话。竟不如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虽不敢说强似前代书中所有之人,但事迹原委,亦可以消愁破闷;也有几首歪诗熟话,可以喷饭供酒。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今之人,贫者日为衣食所累,富者又怀不足之心,纵然一时稍闲,又有贪淫恋色、好货寻愁之事,哪里去有工夫看那理治之书?所以我这一段故事,也不愿世人称奇道妙,也不定要世人喜悦检读,只愿他们当那醉淫饱卧之时,或避世去愁之际,把此一顽,岂不省了些寿命筋力?就比那谋虚逐妄,却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脚奔忙之苦。再者,亦令世人换新眼目,不比那些胡牵乱扯,忽离忽遇,满纸才人淑女、子建文君、红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旧稿。我师意为何如?”
这一段里面石头所说的话,首先是要做什么?首先是要回答前面空空道人的疑问。而空空道人所提出的疑问,第一是“无朝代年纪可考”,第二则是“并无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其中只不过几个异样的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亦无班姑、蔡女之德能”,担心世人并不爱看。那么后面石头是怎么回答的?首先是“若云无朝代可考”,那你假借汉、唐等朝代的年纪,不就解决问题了吗?但是我认为“但我想”后面的内容,才是更重要的。“但我想,历来野史,皆蹈一辙,莫如我这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别致,不过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又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纪哉!”石头的意思就是:历来的小说,全都是套用汉、唐等什么时候的年代,我看还不如我这不借“此套”,只取其“事体情理”的,反倒还显得新奇别致。我认为石头所说的这几句话,就是《红楼梦》这部小说整体的写作方式,而且作者引用很多东西,比如说诗词典故的时候,也是类似的方式,我之前也都讲过了,要么是改一个字,要么只引用其中的一部分涵义。包括之后宝黛爱情的主线故事,也是用了才子佳人小说之类的“事体情理”,但作者想要表达的,却并不是才子佳人小说所惯常反映的诸如“至情论”之类的那些东西。
后面的话石头解释的,就是空空道人的第二个疑问了。“再者,市井俗人喜看理治之书者甚少,爱适趣闲文者特多。”这句话什么意思?是否定了空空道人第二个疑问所说的话。你不是说因为我这故事“并无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其中只不过几个异样的女子”,所以“世人不爱看”吗?首先这种认识就错了!理治之书世人才不爱看,世人最爱看什么?世人就爱看“适趣闲文”。石头是认为“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这样的故事不好吗?作者是要反封建、反儒家、反对宗族礼法吗?并不是的。是因为石头认为空空道人的说法在市井俗人那里是行不通的,他们根本就不爱看理治之书,只爱看杂书闲文,所以你弄个专讲理治的书,谁会去看?因此我这故事也必须要“取其事体情理”。
然后就是我文章和视频里面经常会引用到的那句话了。“历来野史,或讪谤君相,或贬人妻女,奸淫凶恶,不可胜数;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涂毒笔墨,坏人子弟,又不可胜数。至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亦如剧中之小丑然,且鬟婢开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话。竟不如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虽不敢说强似前代书中所有之人,但事迹原委,亦可以消愁破闷;也有几首歪诗熟话,可以喷饭供酒。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今之人,贫者日为衣食所累,富者又怀不足之心,纵然一时稍闲,又有贪淫恋色、好货寻愁之事,哪里去有工夫看那理治之书?”
石头的这一段话,针对的就是空空道人第二个疑问后面的部分:“其中只不过几个异样的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亦无班姑、蔡女之德能。”作者的意思就是:历来的小说全都是“奸淫凶恶”之类,特别是其中的“风月笔墨”,非常能“坏人子弟”,至于才子佳人之类,不仅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都是先“假拟”出男女主角,然后再“旁出”一个反派女二,就像戏剧中的小丑一样。)而且也“终不能不涉于淫滥”,用咱们现在的话说,就是全都是搞擦边球的东西。“竟不如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虽不敢说强似前代书中所有之人,但事迹原委,亦可以消愁破闷。” 作者的意思简单来说,就是这些小说里面所写的玩意儿,还不如我这小说中所写的这些女子。那么《红楼梦》就肯定不是先设定男女主角,然后再来个反派女二这样的套路了,否则曹雪芹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
请特别注意“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这一句,想想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然后再看:“今之人,贫者日为衣食所累,富者又怀不足之心,纵然一时稍闲,又有贪淫恋色、好货寻愁之事,哪里去有工夫看那理治之书?”从一开始说“市井俗人喜看理治之书者甚少”,到这里又说“哪里去有工夫看那理治之书”,大家可以揣摩一下作者的心理。他对这“理治之书”是非常看重呢还是非常地厌恶?他对于如今之人只爱适趣闲文,又喜贪淫恋色、好货寻愁之事,是非常痛心呢还是非常地欣慰?(搞清楚了这一点,你也就能更容易理解宝钗海棠诗中的“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了。)正因为如今之人是这样的,所以我这《红楼梦》中的“事迹原委”,只为“消愁破闷”;“几首歪诗熟话”,只用来“喷饭供酒”;“离合悲欢、兴衰际遇”,也只是在“追踪蹑迹”,并“不敢稍加穿凿”。但实际上是这样吗?
这正是“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正因为如今世人是这样的,所以只能“供人之目”,而不得不“失其真传”。这也是为什么曹雪芹会说自己这是:“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因此,石头对空空道人所说的那段话的最后一部分:“所以我这一段故事,也不愿世人称奇道妙,也不定要世人喜悦检读,只愿他们当那醉淫饱卧之时,或避世去愁之际,把此一顽,岂不省了些寿命筋力?就比那谋虚逐妄,却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脚奔忙之苦。再者,亦令世人换新眼目,不比那些胡牵乱扯,忽离忽遇,满纸才人淑女、子建文君、红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旧稿。”这就是针对我刚才所说只能“徒为供人之目”的那些世人说的。如果咱们现代的人也和这些“世人”一样,那么当然就也会“反失其真传”。而可悲的是,现实就是这样的。
从这里可以看出,《红楼梦》的作者最想要讲的还是什么?还是“理治”的道理。当然这个理治是广义的“理治”,因为《红楼梦》是以小寓大,以治家和很多处世人生道理,来隐喻“理朝廷治风俗”的事情;以“小才微善”,来引出大道理。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治大国,如烹小鲜。这句话可不是说治大国就像做饭一样简单,而是恰恰相反,治大国(管大家族也是一样),就如同烹小鲜一样需要小心谨慎,都是非常难的事情。
请认真看过书的朋友们把思维先从宝黛爱情上移开片刻,想一想《红楼梦》这本书里面的所有情节,可以说《红楼梦》里面有一半以上的情节都并不是在说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大家可以看一看,想一想是不是这样的,其实把书找过来,只看一看前八十回的标题就清楚明白了。
九、为什么薛宝钗是“群芳之冠”
“大旨谈情”——真情的方面,核心的正面人物当然是贾宝玉和林黛玉;而“理治”方面的核心人物,显然就不是这两个人了。我这篇文章前面说了不少林黛玉的缺点和负面表现,很多人表示非常不满,但在“理治”方面,并不是只有林黛玉是这样的。是因为大多数人都认为林黛玉是小说《红楼梦》唯一的女主角,而薛宝钗则是小说《红楼梦》的大反派,所以我才要重点说林黛玉的负面表现。(我强调的是曹雪芹的小说《红楼梦》,电视剧林黛玉就是唯一的女主角,薛宝钗就是大反派。)其实《红楼梦》中的很多人都有类似的负面表现,就像之前《薛宝钗劝人之术》的视频里说的,连探春、袭人等在“理治”方面也都有负面的表现。
在一个角度,该人物是正面的;而在另一个角度,就变成了比较负面的人物了。这也是《红楼梦》这本书的一个独特之处。只是相对来说,贾宝玉和林黛玉这方面的负面表现更多一些,毕竟人家是核心人物。我第一回的视频就说过,因为这两个人先天就是带着问题下世的,他们是来解决自身的问题的。特别是贾宝玉。他是“正邪两赋”,作者一方面表现了他的天赋异秉和心地善良,也就是“正”的一面;同时也表现了他的偏执乖张,也就是“邪”的一面。但很多现代人却把贾宝玉的负面表现理解为“反封建”,甚至认为他是革命先锋和女性主义者,这就完全是黑白颠倒了。
贾宝玉和薛蟠实际上都是“理治”方面典型的反面人物,只是类型并不相同。有人把薛宝钗和薛蟠绑定在一起,还拿林家和薛家相比,说林家是四代列侯,薛家算什么?虽然她们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出来,但我明白她们的意思:薛家比林家差远了,所以林黛玉才配和贾宝玉结婚,薛宝钗根本就配不上贾宝玉。
我想问一下大家:难道林黛玉和薛宝钗的价值,就在于是否配嫁给贾宝玉吗?作者写这薛林二冠,是让你去比这些东西的吗?
作者对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爵位的设定,就是“公侯伯子”这样下来的。曹雪芹可能都没想到后世的人居然会这样去对比薛林两家。作者写的本来是“千红一窟”、“万艳同杯”,有的人却非要用无比庸俗的方式来看待《红楼梦》。这样说那确实,林家是四代列侯,别说薛家比不了,贾家也比不了。但林如海这一支已经没有人了,曾经袭过多少代列侯也都没有用了。对于林家的情况,我认为作者想要表现的是家族末世的另外一种情况,那就是家里人丁凋零。薛家其实和林家是同样的情况,都是主干这一支人丁稀少,不同之处是作者让薛家还有一个男丁,但却是个不学无术的败家子儿。那么最终当然也是同样的结局。曹雪芹让薛家同时有薛宝钗和薛蟠这两个截然不同的人,显然是为了对比表现生活在同样环境中的亲兄妹,教育的方式不一样,成长之后的结果也会大不相同。
当然这不是说在“理治”的层面,贾宝玉和林黛玉这两个人就成坏人了,只是包括他们在内的很多人,都会有负面的表现。(很多人他就是非得那样去理解,所以这里必须再强调一下。)就像我之前对比过的晴雯和袭人,作者在某些情节里面的倾向性是非常明显的,这个我之前妙玉的视频里已经详细说过了。
第三十一回晴雯跌扇,恰好此时贾宝玉心里正不痛快呢,于是就把气撒在了晴雯的身上,说了她两句,结果晴雯反过来说了一大串,把贾宝玉气得浑身乱战,因说道:“你不用忙,将来有散的日子!”(这段情节也是要先强调一下,很多人只会以现代的平等观念来看问题,那当然贾宝玉不应该把气撒在晴雯的身上。但你要先明白这是古代封建等级社会,即便是因为贾宝玉他自己心里有气,但晴雯确实做错了事情,人家主子说她两句,这本身就是正常的。)上一回最后刚刚被贾宝玉踢伤的袭人出来解劝,表现得有些急躁,(作者的设定很巧妙,实际上袭人这里的急躁包括后面说错了话,都是由于她吐血之后自己的身心问题所致,这个之前《晴雯跌扇》的视频已经详细说过了。更加深入分析对比的话,贾宝玉因为心里有气,所以话说得重了,其实和袭人的情况是有些相似的。有兴趣的朋友可以看书对比一下。)晴雯就抓住漏洞,又冷嘲热讽袭人。此时文中叙述道:袭人听了这话,又是恼,又是愧,待要说几句话,又见宝玉已经气的黄了脸,少不得自己忍了性子。而到后面晴雯说话前,作者的叙述是:晴雯听他说“我们”两个字,自然是他和宝玉了,不觉又添了酸意,冷笑几声道。从作者叙述中的用词就可以看出,这段情节里作者是以谁为正面的。
很多人认为作者这里是赞美晴雯的,这主要还是因为晴雯这里的表现和咱们平等社会的现代人非常像,很多人都有这样类似的性格。但晴雯这里的表现,正是“不逊,以为勇者”和“讦,以为直者”的“完美”呈现。而且晴雯这里分不清好赖,看不出别人是来帮你的还是害你的,这也是晴雯和黛玉性格里面差距最大的地方。(这正是读者们最应该引以为戒的地方,而很多读者和观众恰恰就是看不清这一点,反而和晴雯的认识是一样的。)这段情节之前《晴雯跌扇》的视频已经详细分析过了,具体内容不再赘述。
再举一个不在同一回里面的例子,还是妙玉视频里面说过的。第八回“探宝钗黛玉半含酸”,贾宝玉回来之后,问晴雯道:“今儿我在那府里吃早饭,有一碟子豆腐皮的包子,我想着你爱吃,和珍大奶奶说了,只说我留着晚上吃,叫人送过来的,你可吃了没有?”晴雯道:“快别提。一送了来,我便知道是给我的,偏我才吃了饭,就放在那里。后来李奶奶来了看见,说:‘宝玉未必吃了,拿了给我孙子吃去罢。’他就叫人拿了家去了。”这间接导致了后面贾宝玉摔茶杯、撵茜雪,还要撵李嬷嬷,最后还是袭人出来劝住了。然后再看一个相似的例子。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袭人回家看望母亲去了,贾宝玉和茗烟就去了袭人家,回来后命人去接袭人。袭人回来后问宝玉何处吃饭,多早晚回来,又代母妹问诸同伴姊妹好。贾宝玉之前让人给袭人留了一碗酥酪。一时袭人换衣卸妆,宝玉命取酥酪来,丫鬟们回说:“李奶奶吃了。”宝玉才要说话,袭人便忙笑道:“原来是留的这个,多谢费心。前儿我吃的时候好吃,吃过了好肚子疼,足闹的吐了才好。他吃了倒好,搁在这里倒白糟蹋了。我只想风干栗子吃,你替我剥栗子,我去铺床。”
还是要强调一下,对比这些并不是要说晴雯是坏人。和这篇文章前几个视频说黛玉缺点的时候差不多,之前我分析晴雯的表现,指出晴雯这个人物性格方面的很多缺点,有人也是非常不满,就好像我是在说晴雯是坏人,甚至有人脑补,说我的意思就是晴雯最后的结局完全是活该,王善保家的才是好人!(这些人真是太能脑补了,这一点我真的是非常佩服,阴阳怪气贬低人的时候真是比谁都厉害!)晴雯当然也是好人,只是有不少性格缺陷,这就很容易让王善保家的这样的坏人抓住漏洞,进而去害你。我所强调的是这个,我认为作者在晴雯这个人物身上重点表现的,也是这一点。
第八回晴雯的表现,如果只按对错来说,特别是以咱们现代社会的平等观念来看,她当然也没有错。那老婆子把主子留给我的包子拿走,我还不能说两句了?但我现在讲的,是作者的本意更可能是什么样的,而不是咱们平等社会的现代人应该怎么想。要明白《红楼梦》讲的是古代封建等级社会的事情,晴雯她不是主子小姐,而是奴仆丫鬟。在等级观念之下,首先替主子着想,不让主子生气,使得家里面和睦,这才是首先要做好的。
我只举了这两个例子,大家可以自己再找找晴雯和袭人同时在场的情节,和我之前所说作者在某些情节里是有意在对比宝钗和黛玉的表现类似,认真看过书的朋友应该更能看得出来作者也是在有意对比袭人和晴雯这两个人物的表现。而在这些事情里面,作者是认同和推崇谁的,我认为也是显而易见的。很多人紧抓着晴雯的判词在又副册的首页这一点,所以就坚定地认为作者最喜欢和推崇的丫鬟只能是晴雯。那么这里我就再分析一下判词的问题。
晴雯的判词: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
袭人的判词: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
钗黛判词: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请先对比一下这三首判词,大家发现了什么区别?首先是不止袭人和钗黛的判词,除晴雯之外其他所有人物的判词,全都是只有四句,这个我之前《晴雯袭人判词》的视频已经说过了。但除了这一点之外,请大家再仔细揣摩一下这三首判词之中的语句,看看还能发现什么区别?
后两首判词中的语句,都是陈述人物的优点,并且表达遗憾的感情;而晴雯的判词除了最后一句之外,全都有讲道理的意味。大家看看是不是这样的。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明月比较难遇到,彩云本来就容易消散。
风流灵巧招人怨:因为她风流灵巧,所以就会招人怨恨。(当然这句话的结论,还需要有前面的话语作为前提,后面再分析。)
寿夭多因毁谤生:这句话就更明显是在讲道理了,如果作者想要说的只是晴雯的结局,那么当然就是由于王善保家的毁谤所致。而这里说的却是“多因”,请大家自己仔细揣摩一下这里面的意味。
而后面的两首判词有这样讲道理的内涵吗?都只是在表达对人物的赞誉和感慨。那么晴雯判词里面哪句话是其中的核心呢?就是“心比天高,身为下贱”这句。因为这一句就是她会“风流灵巧招人怨”和“寿夭多因毁谤生”的关键原因。晴雯她没有认清自己奴仆丫鬟的身份。如果晴雯能不过于“心比天高”,那么她就至少能更和睦地与其他丫鬟和婆子们相处,也就不会那么遭人记恨了;如果晴雯能不“身为下贱”,也就是说晴雯不是丫鬟,而变成了主子小姐,那么她的“风流灵巧”也不会“招人怨”了。因为人只会忌妒和自己同阶层的人,人家是主子小姐,你怨恨个什么?不管是哪种情况,“寿夭多因毁谤生”都不会发生了,但可惜晴雯她只是个奴仆下人。而她的结局关键就在于她没有认清这一点。这就是为什么作者说的是“寿夭多因毁谤生”,因为曹雪芹是在阐述他的道理:晴雯这样的人,多会因为受人毁谤而夭亡。再次强调这里不是在说晴雯是坏人,只是说她有性格缺陷,坏人当然是毁谤害人的王善保家的。还是我之前说过无数次的,坏人是一定会有的,作者这里讲的是好人应该注意什么,应该如何保护自己。相比于现代人,古人是非常重视自保的,因为古代社会远远没有现代社会这么安全。
之前的视频我也说过,晴雯这个人物在《红楼梦》里面无论是戏份还是重要性,都是不能和袭人相比的,认真看过书的朋友应该都有这种感觉。还是希望大家能去看书,认真对比一下,其实就算你去重温一下电视剧,你也会发现袭人的出场情节和与宝黛钗等主要人物的互动,也是远多于晴雯的。所以我认同脂批中所说袭人是又副册之冠。晴雯的判词之所以会被提升到第一个出现,甚至作者还让她的判词多出三句来,结构和其他人物完全不一样,主要是因为作者太想要讲他的道理了,作者是希望古代的读者们能够引以为戒。(而很多现代人理解的却是:晴雯的表现才是好的,作者是在赞美晴雯。你仔细看看晴雯的判词,再对比一下袭人的判词,也能看出来作者到底是不是在推崇晴雯了。)因为晴雯和袭人的对比,可不只是为了说明好的奴仆下人应该是什么样的,还有很多为人处世方面的道理,也体现在袭人这个人物的身上,不同版本《红楼梦》里面的脂批大都在这些方面对袭人进行过赞誉。
实际上晴雯这个人物身上的许多性格缺点,判词限于篇幅容量的问题,根本就没有提。作者在判词里就只针对晴雯的“心比天高,身为下贱”,来阐释了她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晴雯的很多性格方面的表现,那就也属于“理治”的范畴了,要在后面的具体情节里展现出来。
而“理治”方面的典范,曹雪芹在《红楼梦》中讲的所有道理的集大成者,无疑就是薛宝钗。在“大旨谈情”的“真情”方面,贾宝玉和林黛玉是核心的正面人物;而在“大旨谈情”的“如何对待儿女私情”方面,和“理治”的方面,薛宝钗才是核心的正面人物。而这才是“三人鼎立”的真正涵义,三个人物在《红楼梦》书里面的重要性是鼎立的。
薛宝钗之所以是唯一的“群芳之冠”,正是因为《红楼梦》虽然大旨谈情,但“理治”方面才是身为古代儒生文人的作者最想要讲的。在“情”的方面,《红楼梦》这本书能够提出好的姻缘是互相如意,并且最好“脾气情性都彼此知道”,这已经是非常进步的了。只是现代人觉得这还不够,所以就给《红楼梦》增添了“反封建”、“爱情自主”、“女权主义”等莫须有的东西。但这些东西都是需要有物质基础和生产力发展作为前提的。而在还达不到这些前提和基础的古代封建社会里,你让女人们去追求所谓的“至情论”,实质上就是让她们白白地往火坑里跳。在当时那个时代,《红楼梦》的观念才是真正为女性着想的。
当然“理治”方面作者突出的也并不只有薛宝钗,至少还有“金紫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的王熙凤。但王熙凤在“理治”方面也有不足之处,作者没有让宝钗和凤姐直接进行对比,而是体现在了平儿和探春两个人物的身上,这个之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三个视频和探春相关的几个视频,也已经详细说过了。这也是身为儒生的作者自己的态度,但你能说王熙凤这个亦正亦邪的人物,是《红楼梦》“理治”方面的大反派吗?肯定也是不对的,王熙凤也有很多正面的表现。所以《红楼梦》这本书就是那种没有大反派的小说。如果你非要找出一个大反派出来,那无常的命运才是背后最大的“反派”。但这是站在读者的角度,而且是现代读者的角度来说的,古人是不敢说“上天是大坏蛋”这样的话的。
我之前说过,你完全可以把贾宝玉理解成作者曾经的自己,把林黛玉理解成作者现在的自己,而把薛宝钗理解成作者未来想要达到的自己。当然这是我自己的感悟。我也不指望所有人都能理解,因为多数人都是讲不通道理的,很多人都是只要一看和我的认识不一样,甚至还胆敢说我喜欢的人物的缺点,他根本就不会去认真思考你所说的东西,立刻就开始指责贬低你了,甚至还会反过来说你歪曲事实、颠倒黑白了。你和他说我用的论据全都是书中的原话和脂批的内容,问他是哪一句话过度解读、歪曲事实了?他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会在那里“整体”地“评价”你。反正说了他喜欢的人物的不是,或者把他讨厌的人物的地位提高了,那就是“颠倒黑白”了。何况有时候即便道理讲通了,大多数人也是不愿意认同的。因为这相当于是承认自己失败了。明白自己曾经根深蒂固的认识是错误的,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很多事情都是需要人自己去思考和领悟的,别人说再多也没有用。而在与《红楼梦》所诞生的那个时代思想和观念完全不同的现代社会里,想要让大多数人都真正地理解《红楼梦》作者的本意,这可以说就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所以我也不想再去说太多的东西了。
薛宝钗的相关情节我之前的文章和视频基本上都已经说过了,重复得大家都已经厌烦了,但《红楼梦》这本书毕竟就是这些东西。有兴趣或者有需要的朋友,可以再去重温一下。
因为薛宝钗偏重于“理治”方面,所以这个人物不可避免会显得非常说教。而咱们现代人是非常厌恶听别人说教的,这也是她被很多现代人讨厌的其中一个重要原因。但无论是在什么时代,能听得进去别人的劝诫,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人,才能够不断地进步。虽然薛宝钗的很多言论和观念确实有封建思想的东西,但除去这些,仍然有非常多值得学习的地方,即便是放到现代社会,我认为也依然没有过时。薛宝钗一直都是《红楼梦》这本书中作者曹雪芹最推崇、也最值得学习的一个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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