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姚远
(资料图片)
夜深了。待家人睡下,孟紫悄悄走出房门。
洗手,挤上沐浴液揉搓,心里默念着“12345、123”,重复三次,冲洗干净。
淋上消毒液,再揉搓一会儿,然后开始擦拭洗衣机。内胆、按钮、顶盖和每一线缝隙,必须被消毒液涂抹一遍。
再洗一次手。
走去阳台,取下傍晚还未晾干的衣服,放回洗衣机。
倒入消毒液,启动。洗手。
流程还未结束。在洗衣机完成工作之前,孟紫会再洗一次澡,用沐浴液仔细、反复地揉搓自己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她说,“打扫卫生后,身体脏了,如果不洗澡就重新坐回沙发和床上,整个房子都会被污染的”。
洗衣机完成工作之前,孟紫会再洗一次澡 / 《82年生的金智英》剧照
孟紫是一位强迫症患者。
美国精神病学协会撰写的《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是精神卫生领域临床实践的标准参考书,其中如此定义强迫症的诊断标准:一种存在强迫思维、强迫行为,或两者皆有的精神障碍,个体试图忽略或压抑此类想法、冲动或表象,或用其他一些想法或行为来中和它们,因此耗费大量时间、引起显著临床痛苦或损害。
就如孟紫。她清楚地知道,如此繁琐的清洁流程是反常的、病态的,“脏东西”伤害不了自己——但理智无法抑制她对肮脏的恐惧和反复清洗的欲望,一股力量驱使着她:打开水龙头,把消毒液浇在上面,直至皮肤溃烂、心力交瘁。
“强迫症”不是某个无关轻重的形容词,不是某种流行文化的标签。它是一种疾病,一伙劫匪。猛然闯进生活,将人洗劫一空。
强迫与反抗
因为强迫症,安波已快2年没出过门了。
是说没下过楼的那种,她说。门还是出过几次的,比如去楼梯间拿包裹。“不过也算不上出门吧。”她发来一个有些沮丧的表情。
安波不敢出门,因为“外面很脏”。
家里也脏,椅子,床单,洗手台。如果没有清洗过,她不敢坐下,也不敢躺着,只能一边玩手机一边走来走去,走累了就停下,站累了就蹲下,蹲着腿酸了再站起来,还要随时当心别碰到家里的物品。
因为强迫症,安波需要不停的洗澡 /《千寻小姐》剧照
不来回踱步的时候,安波待在浴室里洗澡。每天清洗自己的时间,起初是一两个小时,然后是三小时、五小时、七小时。水蒸汽充斥整间浴室,很闷,几次险些晕倒。
2月3日,安波在浴室待了八小时,一天的三分之一都花在了洗澡上,“破了新纪录”。
但安波说不清自己在担忧什么。
“就是心里难受……”她停顿一会,这么回复说。
李致均是吉隆坡士拉央医院的一名临床心理学家,他告诉南风窗,“强迫症”这个中文译法,无法准确表达这种病症的心理机制。
英文是“obsessive-compulsive disorder”。“obsessive”,执念,意味着某个念头顽固存在于人的意识中,无法将其消除,比如感到肮脏;“compulsive”,强迫,为了消灭这个想法,反复执行某个特定动作企图中和它,比如清洗双手。
“disorder”,混乱失调。强迫症患者被困在“执念”与“强迫”之间,循环往复,无止无休,“继而引发具有临床意义的痛苦,或社交、职业或其他重要功能方面的损害。”《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写。
值得注意的是,强迫思维与强迫行为不一定同时存在。
纪录片《强迫症·心魔》尤塔·弗里思教授帮助强迫性精神症病人提供神经学方面的医疗建议
李致均接诊过一位患者,是单纯的思维型强迫症。这位患者在看过与性有关的影像后,每天一睁眼,与性有关的画面就浮现在眼前。患者自觉邪恶、污秽,为此愧疚不安、痛苦不已,但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将念头从眼前赶走。
“像这类思维上的强迫症患者,即使他没有不停地搓洗双手、检查门锁,只是安静坐在电脑前或沙发上,存在于他心中的强迫与斗争其实是非常激烈的。”李致均说。
痛苦不止于此。
李致均解释,强迫与抑郁、焦虑等障碍类型的显著区别在于,强迫症患者清晰知道自己的执念与强迫是不真实的、不理智的。
比如清洁强迫。理智上,患者们知道洗手洗30秒已足够干净,即使再洗上2小时、3小时也不会有更清洁的效果,可就是无法自拔地必须去这么做。
恰恰是这种理智,让强迫症患者们深陷于自责之中。“为什么我没法让自己停下来?为什么我会给别人添了那么多麻烦?”李致均说,“自我责怪容易引发抑郁,在我个人的治疗经验中,如果一个人患有强迫症,几乎可以预判他同时存在抑郁和焦虑倾向。”
一位患者曾说:“强迫永远有反强迫,就是你做了之后会想阻止自己这么做,很痛苦。”
他强调。“如果你只是这么做了,没有后面那条逻辑,不会这么痛苦,也不叫强迫症了。”
成因谜团
孟紫怕脏,有个更具体的对象,尿液。
她觉得地上脏,“都是尿”。即使是家里的地板,也可能被出过门的鞋子染上了尿。一次,妹妹不小心把沙发上盖的被子弄掉在地板上,她发了脾气:被子掉了就是脏了,地上全是尿,“怎么能继续盖呢?”
路过垃圾桶,附近有人吐痰,去公共厕所,只要走出家门,随时随地,强烈的不洁感会入侵她的大脑。
细菌?病毒?尿液?我是不是脏了?回家后,十几二十遍地洗手,用酒精给手机、耳机和钥匙消毒,伴随着恶心、焦虑和痛苦。
长期使用酒精喷雾,孟紫的手已经过敏脱皮发红
据流行病学调查,强迫症在普通人群中患病率高达2%-3%。
其中,有关受污和疾病的强迫类型是最常见的。《停不下的人:强迫症自救指南》一书作者调查,此类强迫症占所有案例的三分之一左右。
他们被不洁感侵占意识,却在生活中容易被人误解成单纯的“洁癖”“龟毛”。
赫赫有名的数学家库尔特·哥德尔,就是一位担忧污染和疾病的强迫症患者。他被誉为现代理论计算机科学和人工智能理论之父,一生在数学上追求极致的理性,却极不理性地认定自己会食物中毒。端上来的食物,如果妻子没有事先尝过,他就一口不肯吃。后来妻子重病,无法再为他试吃,哥德尔被执念所困,生生饿死。
库尔特·哥德尔
还比如航空大亨霍华德·休斯,晚年时,他极度恐惧病菌的威胁,如果接触过的人生了病,他会将之前穿的衣服全部付之一炬。
负责处理休斯遗产的法律事务所请来精神病学家雷蒙德·福勒为霍华德·休斯进行“心理尸检”。福勒认为,休斯的强迫症也许源自于童年:因为母亲对小儿麻痹症的过分恐惧,生怕幼小的儿子染上此病,还是小男孩的休斯被母亲强行灌输了对传染病的焦虑。
不过,这只是个例分析。有关强迫症的成因,精神病学界至今还未有系统发现。
唯一能够确定的是,这种疾病与遗传密切相关。在有一级成年人亲属罹患强迫症的个体中,强迫症发生率大约是无一级亲属罹患强迫症个体的2倍,而在以及亲属强迫症为儿童期或青少年期起病的个体中,强迫症的发生率增加了10倍。
还有研究发现,强迫症与大脑眶额叶皮质、前扣带回皮质和波状体的功能紊乱紧密相关,进一步证明其生物遗传学上的关联。
但研究就止步于此。一颗鲜活的心灵为什么会被牢牢困在古怪的念头中,还有太多谜题尚未解开。
由于发病机制不明,一些人将强迫症称作“精神癌症”,的确,在目前的临床实践上,它很难彻底被治愈,与强迫症搏斗将是持续一生的战役——但事实证明,心理治疗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控制或减轻病情。
脑海中不断有个声音告诉苏菲她杀了人 /《强迫症·心魔》
BBC纪录片《强迫症·心魔》,曾记录下女孩苏菲治疗强迫症的一段历程。长久以来,苏菲被杀戮的想法所困扰,脑海中有个声音不停说,你杀人了,你是个杀人犯。她时常走在路上慌张地向后张望,担心身后躺着一具尸体。
经过十四次治疗课程后,苏菲的强迫指数从30降至18,一个极其乐观的结果。
李致均说,当下治疗强迫症最常用、最有效的疗法,就是“暴露-反应预防疗法”。其原理是,让患者反复、长时间地暴露于恐惧的刺激或情境中,让他们体验恐惧,然后理解恐惧并不会带来危险,焦虑会自行消退。
“‘暴露-反应预防疗法’无法彻底清除患者的执着观念,但可以让患者减少强迫行为,让患者和同居者的生活变得更顺畅一些,比如减少洗手的次数和洗澡的时间、愿意出门就餐。”他接诊过一位只有14岁、因清洁强迫无法走出家门的女孩,接受一段时间的治疗后,如今已顺利考入大学。
女孩曾经被禁锢的人生,终于重获自由。
去娱乐化
世界卫生组织曾将强迫症列作世界第十大致残疾病。它拥有强大的摧毁性,足以令一个人失业、失学,甚至失去社会生存能力。
更残忍的是,相较于抑郁症和焦虑症,强迫症发病普遍更早,集中在儿童期或成年早期。在美国,25%的患者起病于14岁以前,平均起病年龄只有19.5岁。
“强迫症发病的年纪,集中在决定人生方向的黄金几年。如果因为强迫症荒废了学业、社交上孤立,未来该怎么办?这将很有挑战性。”李致均对南风窗说。
他还提醒,儿童和青少年强迫症患者很容易被父母混淆成“叛逆”,“有的父母以为孩子就是青春期叛逆,不想去上学,忽视或掩饰了孩子被强迫症折磨的痛苦”,进而耽误治疗和未来的恢复。
安波的强迫行为,就是初中时萌芽的。
她抑制不住洗手的欲望,在上课时举手和老师申请去厕所。次数多了,老师也不管了,“我上课一想洗手,就会出去”。
她如今已19岁,被强迫症困在家里近2年。几次向外界寻求过帮助,却无人回应。
《关于唐医生的一切》剧照
没有看过正经的心理咨询,“太贵了,看不起”。“我家人对心理咨询也有些偏见,觉得心理咨询是骗人,反正他们不会带我去看的。”一连串文字发来。
像安波一样的患者不在少数。一项基于广东某综合医院精神科门诊的研究显示,三年间,该门诊接诊的310位强迫症患者,首次就诊前的未治疗病程中位数为3年。这意味着,强迫症患者在第一次就诊前,往往已独自经历过几年难捱的病程。
这其中最主要的阻碍因素,就是“被理解”。
一直以来,孟紫向亲人朋友刻意隐瞒自己的强迫行为,偷偷去洗手,半夜再打扫卫生。所以她无休无止的痛苦,在亲友看来只是单纯的爱干净。她还在读大学,无法独自负担动辄上千的治疗费用,但也不敢向父母袒露心声、寻求资助。
“因为他们不会理解我的。”她说。孟紫的计划是再挨过几年,等工作了经济独立,再带自己去看病。
只是,上述基于广东某综合医院的研究同时表明,未治疗病程愈短、愈早寻求治疗的患者,强迫症状愈轻,愈能取得更好的疗效。年轻的强迫症患者们如果得不到及时支持、病情被一拖再拖,只会在泥潭中愈陷愈深。
需要正视,强迫症患者如此难以得到理解的原因之一,是当下语言环境对“强迫症”一词的滥用。
一位患者发帖称,过去整整两年时间里,他一直以为“强迫症”只是种自我调侃的说法,是每个人都会经历、再正常不过的心理状态。他经受着强迫行为的折磨,直到终于知道“强迫症”其实就是一种精神疾病,才迟迟得以诊治。
孟紫等人希望人们停止娱乐化“强迫症” /《我在他乡挺好的》剧照
“很多人直到现在还以为强迫症只是个梗。”孟紫说,“明明它那么讨厌、那么令人煎熬,人们还在调侃,看见颜色不一样、东西没放整齐就说自己是强迫症。”
孟紫正与一群病友联合起来,呼吁人们停止娱乐化“强迫症”一词。
她盼望有一天可以大方地向家人朋友坦诚心中的痛苦,被安慰与支持。早些得到治疗,不必再半夜起来,独自将双手洗得褪皮、皲裂。
(应采访者要求,孟紫、安波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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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向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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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 | 郑泽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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